北风挟着碎玉似的雪粒掠过青石板,公输殇蜷缩在酒肆飞檐下的阴影里,鹑衣百结的袖口被风扯开半道口子,露出细瘦的手腕——腕间缠着用赭石反复浸染的碎布,七道绳结勒进青紫色的腕骨,将天生的朱砂胎记掩成暗褐,像块永远结不了痂的旧疤。
他攥着豁口的陶碗,碗沿缺角处被磨得发亮,映着酒肆内暖黄灯火下的浮世绘:锦袍客们推杯换盏时,腰间玉佩叮当相击,形制竟与记忆中父亲的”山河令“一般无二,却没了那抹温玉贴体的暖意,只余下金玉相撞的冷硬声响,像极了玄甲军槊尖刺破雨帘的清鸣。”
小叫花子滚远点!
“跑堂伙计的皂靴尖精准地踢在碗沿,破碗骨碌碌滚出三尺,糙米混着雪水溅上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。
殇垂眸望着渗入粗麻的湿痕,忽觉指尖触到碗底凹凸——那是他三日前用碎瓷片刻的”公输“二字,笔画歪斜如稚童涂鸦,此刻被雪水洇得模糊,倒像极了七年前护城河上,父亲鲜血渗入芦苇时荡开的血色水纹。
那时他躲在墨叔的牛皮氅里,隔着湿透的布料仍能感受到墨叔肩胛伤口的灼热,就像此刻碗沿缺角处的毛边扎入手心,刺痛混着冷意爬入手心,他却抿紧唇没让半声呻吟溢出,只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在掌纹里刻下新的血痕。
街角传来皮鞭破空声,五名玄甲军押着牛车碾过雪地,新收的冬粮在车板上颠簸,惊起群鸦绕着旌旗盘旋。
车辕旁的老妇人扯住官兵衣角,蓝布衫上的补丁磨得发亮,针脚里渗着洗不净的草灰,鬓角霜雪比天上落的更白,被鞭梢带起的风一吹,竟簌簌落下雪粒来:”军爷开开恩,这粟米……是给孙儿抓药的……“话未说完,九节鞭己抽在她佝偻的肩上,布料裂开的瞬间,后颈处暗红胎记赫然入目——碗口大小的朱砂痣,边缘竟生着锯齿状纹路,与殇眉心那点丹砂同形,像朵开在风雪里的凝血梅。
他攥紧陶碗的指节泛白,仿佛看见七年前母亲被槊尖贯胸时,鬓间金步摇跌落的轨迹,与老妇人此刻飘落的雪发,在记忆里重叠成同一道血色弧线。
隔壁巷口的阿狗缩在阴影里,冻得通红的手指比了个偷的手势,指尖关节因冻疮肿得发亮,又指向官兵腰间鼓囊囊的牛皮囊——银锭边缘的錾刻花纹在雪光下明灭,正是酒肆掌柜方才点头哈腰塞进的”孝敬费“。
殇的目光却凝在官兵头目腰间的玄铁佩上,饕餮纹张着森然巨口,纹路间填塞的朱砂比雪更艳,像极了父亲溅在”止戈“照壁上的血渍,连佩环晃动的节奏,都与七年前血洗公输府的甲胄响动分毫不差。
阿狗摸出半块硬饼塞过来,饼面沾着草屑,边缘还带着体温:”城西刘屠夫给的,说是盯着运肉车时,看见护军都尉的马弁多拿了两扇肋骨。
“殇咬下时,麦麸磨得牙龈发疼,忽然想起老郎中临终前,塞进他掌心的半片机关图,墨线间染着的暗红,原来不是朱砂,是凡人之血。
暮色漫上城垣时,殇独自踅至护城河。
冰面结着薄脆的琉璃壳,映着半轮冷月像枚碎玉嵌在苍青天上,冰下暗流涌动,将月光揉成细碎的银鳞,恍若当年墨叔沉入河底时,最后翻起的那串气泡。
他解开千补百衲的衣襟,贴身藏着的观潮令与山河令触到风雪,玄铁的冷意首透心脾——观潮令的潮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,那是墨家用磷粉嵌入的密纹,指尖抚过背面凸刻的”观潮十八子,生死护山河“,每道笔画都像父亲握刀的手在骨血里刻字;山河令的穗子己磨得只剩三根丝线,却仍牢牢系在腕间,玉坠贴着心口,凉得像父亲倒下时,最后落在他掌心的那滴泪,带着未及说完的”去青城山“,冻成了永远的残言。
二更梆子响过三声,远处传来铁蹄踏雪的脆响。
殇忙将令牌塞进衣襟,赭石碎布重新裹紧手腕,缩进岸边长满冰棱的芦苇丛。
玄甲军队伍呼啸而过,灯笼光映在头目腰间的饕餮佩上,金属冷光与记忆重叠——七年前那个雨夜,父亲血溅照壁时,凶手甲胄上的徽记,也是这样在雨幕里泛着寒芒。
他舔了舔唇上的血痕,那是白日里被伙计踢中时磕破的,咸腥混着雪水渗进齿间,忽然明白阿狗说的”活命规矩“:这世道容不得眼泪,就像护城河的冰面容不得涟漪,唯有把仇恨冻在骨血里,让它在每个雪夜结成新的冰棱,才能像岸边芦苇般,任北风撕扯仍倔强地弯而不折,待春日融冰时,每根苇秆都将抽出带血的新芽。
雪片落在发间,渐渐结成细小冰晶。
殇摸了摸领口处的木槿花——那是老郎中用自己的旧衫改衣时,在领口绣的,靛蓝线脚歪扭却固执地绽放,五片花瓣上还缀着细碎的雪粒,像极了母亲当年鬓边的绒花。
木槿朝开暮落,可他公输殇的命,偏要如这护城河的坚冰:冻住公输府灭门的血、老郎中咽气的泪、墨叔沉入河底的眼,冻住所有温热的悲恸与软弱,待某日化雪时分,让所有刺骨的寒、蚀骨的痛,都化作滔滔春水,漫过玄铁佩上的饕餮纹,漫过朱门深院的鎏金兽首,漫过这吃人的世道,让”止戈“二字,不再是照壁上的泣血刻痕,而是真正刻进天下人骨血里的,永不熄灭的星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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