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声像把生锈的锯子,在钢七连宿舍楼的红砖墙间来回切割。
江天的作训服领口洇着盐花,背包带勒得肩膀发疼,却仍笔挺地站在“不抛弃不放弃”的白底红字标语下。
标语边角被雨水洇出淡红,像道未愈的伤疤,与他胸前“国防科大优秀毕业生”的勋章在烈日下形成刺目的反差。
“列兵江天,前来报到!”
他的声音撞在宿舍楼的水泥墙面上,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。
二楼传来“砰”的甩门声,一个肩扛一道粗拐的身影大步下楼,作训服下摆扬起的风里带着淡淡机油味——是一班副伍六一,刚从靶场回来,战术靴底还沾着未干的靶场红土。
“行李放下。”
伍六一的目光扫过江天的背包,在“国防科大”的烫金校徽上顿了顿,喉间滚出声闷哼。
帆布背包被粗鲁地倒提,子弹壳、三角板、战术笔记本稀里哗啦砸在地上,最上面躺着个用肥皂箱改的沙盘,上面用5.8mm子弹壳标出各班岗哨,连炊事班的炊烟方向都用铅笔画了箭头。
“军校生都会玩过家家?”
伍六一用靴尖戳了戳沙盘,肥皂箱边缘立刻崩开道裂缝。
江天的手指下意识蜷起——那是他花三个晚上做的,每个子弹壳都用牙膏擦得发亮,岗哨位置参照了《步兵战术手册》第47页的“平原驻训兵力部署图”。
“副班长,这是根据营区地形做的兵力推演……”“闭嘴!”
伍六一突然提高嗓门,惊得蝉鸣都断了半拍,“这里是钢七连,不是你课堂上的沙盘作业!”
他弯腰捡起本战术笔记本,封皮上“史今”两个钢笔字写得周正,“新兵蛋子,先学会给班长写心得!”
“副班,差不多得了。”
温和的声音从楼梯拐角传来,三班长史今抱着一摞《士兵手册》走来,作训服左胸磨得发白,露出底下浅绿的绒布。
他递过一本封皮边角微卷的笔记本,手指在江天肩膀上轻轻按了按——带着老班长特有的安抚力道。
江天翻开扉页,首先看见史今的钢笔字:“400米障碍心得:独木桥蹬地角度67度,摆臂幅度需配合呼吸频率……”墨迹在“67度”上打了个问号,旁边贴着张泛黄的靶纸,十环中央有道偏左2毫米的弹痕。
“班长,您的战术笔记里,独木桥蹬地角度计算有误。”
江天鬼使神差地开口,“根据《运动生物力学》公式,体重75公斤、步幅80厘米时,最佳角度应为63.5度,误差超过3度会导致重心偏移……”话没说完,史今的瞳孔微微收缩,伍六一的靴底在地上碾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江天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——在基层部队,指出老兵的“错误”比打偏十环更严重。
“先去宿舍收拾。”
史今接过笔记本,声音依旧温和,却多了层不易察觉的冷硬,“晚点名前交一份3000字《士兵手册》读后感,用稿纸誊写,不许用公式。”
他转身时,江天看见他战术背心上的编号“0427”,正是钢七连的组建日期。
宿舍在二楼最里间,八张铁架床擦得发亮,墙角的战备柜摆成一条首线,像等待检阅的士兵。
江天蹲下身整理背包,脚趾突然传来刺痛——作训鞋的鞋头己磨得薄如蝉翼,大脚趾正从破洞里探出来,昨天磨出的血泡还沾着纱布。
“噗通”一声,半新的作战靴砸在他脚边。
史今靠在门框上,手里转着刚才被伍六一踩坏的沙盘:“津贴不够花?”
不等回答,他扔下句“穿我的,码数合适”,便转身离开,阳光从走廊尽头照进来,在他作训服背后投下片浅灰的影子。
下午三点,各班召开迎新会。
江天站在队列里,盯着黑板上的“钢七连光荣榜”,目光扫过史今的名字——“全师侦察兵比武狙击冠军”,旁边贴着张泛黄的照片:年轻的史今趴在草地上,枪口对准三百米外的胸环靶,迷彩服下的脊背绷成张满弓。
“列兵江天,国防科学技术大学指挥系本科毕业,军事五项全能成绩全优,狙击科目全校纪录保持者。”
指导员的介绍声里,队列里响起零星的掌声。
伍六一坐在最后一排,用匕首在战术背心上刻着什么,刀刃反光映出他紧抿的嘴角。
“下面由老兵代表发言。”
伍六一站起来时,板凳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声响:“军校生了不起?”
他拍了拍腰间的95式自动步枪,“在这儿,枪打得准不如人扛得牢,公式算得精不如汗流得多。”
他忽然指向窗外的400米障碍场,“看见那根独木桥没?
去年全连就老班长一个人能在暴雨里跑过1分20秒,你要是能在熄灯前跑到1分30秒以内——”他扯了扯领口,“老子帮你洗三个月作训服。”
队列里响起压抑的笑声。
江天的指甲掐进掌心:1分20秒,是他在军校时的训练成绩,可此刻他望着烈日下蒸腾的跑道,想起作训鞋里未愈的血泡——史今的作战靴还在宿舍床头柜上,鞋带没系,像道无声的选择题。
“报告!”
他突然立正,“现在申请进行障碍训练。”
夕阳把障碍场的独木桥染成铁锈色时,江天己经摔了三次。
第一次蹬地角度65度,重心偏右,膝盖磕在桥面上;第二次强行修正到63度,却因摆臂不协调,差点栽进壕沟;第三次,他盯着桥板上“不抛弃”的红色漆字,突然想起史今笔记本里的靶纸——十环中央的弹痕,不正是刻意偏离的修正吗?
“角度63.5度,摆臂幅度45厘米,呼吸频率与步频1:2……”他在心里默诵公式,助跑、起跳、蹬地,木板在脚底发出“吱呀”轻响,晚风卷着炊事班的炊烟掠过鼻尖,倒计时在脑海中滴答作响。
落地时,战术手表显示1分28秒。
江天跪在地上,看见作训裤膝盖处磨出破洞,刚才摔倒时蹭的沙土混着血,在腿上画出道不规则的线。
远处传来晚点名的哨声,他撑着地面起身,却发现史今站在障碍场入口,手里拎着医药箱。
“疼吗?”
史今蹲下身,碘伏棉签刚碰到伤口,江天便绷紧了腿。
老班长的手指很稳,却在看见他脚上的旧鞋时,突然顿住——那是双07式作训鞋,鞋舌上的尺码标被磨得模糊,明显比他的脚小了一码。
“家里还有兄弟姐妹?”
史今撕开创可贴,声音轻得像傍晚的风。
江天点点头:“两个妹妹,都在上高中。”
史今没再说话,只是把医药箱里的备用鞋垫全塞进他手里。
暮色中,障碍场的独木桥渐渐模糊成道黑影,远处的宿舍楼亮起灯光,“不抛弃不放弃”的标语在夜色里泛着微光,像枚永不熄灭的勋章。
熄灯前,江天坐在小马扎上写读后感,笔尖在稿纸上沙沙作响。
史今的作战靴摆在脚边,鞋跟处绣着极小的“不抛弃”三个字,针脚歪歪扭扭,像是用匕首刻在皮革上的。
他忽然想起下午伍六一的话,想起史今递来笔记本时掌心的老茧,想起自己塞进背包最底层的全家福——父亲在田埂上微笑,母亲攥着他的军校录取通知书,两个妹妹举着用子弹壳做的风铃。
稿纸上的字渐渐模糊,江天忽然明白,在钢七连,“违规”的从来不是精准的公式,而是试图用数据丈量的战友情。
就像史今的作战靴,磨破的鞋跟里藏着比三角函数更复杂的方程——那是用青春、热血和无数个并肩的日夜,才能解出的答案。
窗外,蝉鸣渐歇,月亮爬上宿舍楼的檐角。
江天摸了摸胸前的勋章,又看了看桌上的沙盘残片,忽然提起笔,在读后感的末尾写下:“今日方知,真正的战术,是把战友的背影,算进每一道弹道。”
作训鞋的血泡还在隐隐作痛,可脚上那双半新的作战靴,却像片温暖的故土,正渐渐裹住他年轻的、带着泥土味的心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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